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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知更鸟身在樊笼,整个天堂陷入狂怒之中。

- 63.03.03 -

    他从木屋前的邮箱筒里收到了一封来自阿德里国防部的信。


    信封久违地用正式的书面语写着“骑士上将伽罗阁下敬启”。


    看着“伽罗”二字,他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名字,已经太久没有人叫他伽罗,作为迈亚爷爷的他也几乎从不与过去的自己的相遇,这才造成一瞬的错乱。


    是趴在窗台上的老猫懒洋洋的叫声将他从迷思中拉扯出来。


    伽罗捏着这封信,拄着拐杖踱步回屋子里,摸了摸老猫,把信放在餐桌上,先去将灶台上吱哇乱叫提醒他水沸了的壶提下来关闭加热台,倒上一杯先凉着,再把热好的三明治端到桌子上,一丝不苟地按着自己的步调做好一切之后,他才用餐刀把蜂蜡切开,展开信纸,扶着陪伴自己许久的老花镜眯起眼睛一个词儿一个词儿看过去。


    这是一封讣告。


    阿卡斯于今早八点整停止呼吸。


    他第一个反应是:嚯,这皮实耐操的大祸害总算要进坟头了。随后心里突然就空落落的,他缓慢抿了一口自己煮的茶水,觉得未凉的茶喝起来也有股子涩涩的味道。兴许是我泡的时候没有注意水温。他想着,又抬了一下从鼻梁上滑下去的老花镜,继续往下看。


    信上说邀请他于一周后到阿德里的首都奥姆尼斯(Omnis)*参加阿卡斯的葬礼,并且希望他做第一位扶棺人——毕竟伽罗是阿卡斯将军在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说得上话、搭得上亲密关系的人。


    他们都是同个时代下的传说,由上将伽罗作为他曾经的副将阿卡斯的第一扶棺人是再合适合理不过的请求。


    由传说送走传说。


    伽罗慢条斯理吃完三明治,喝完水,把盘子杯子放进站在一边待命的小机器人的托盘上让它去洗干净,起身上二楼坐到书桌前,从右手边抽出一张信纸,拧开钢笔盖儿,开始写回信。


    看在阿卡斯跟我多年交情的份儿上。


    他写道。


    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出席吧。


    扶棺就算了,我怕忍不住在他棺材边上为他唱起《妖魔鬼怪快离开》。


    收到回信的国防部秘书长:“……”


    在阿卡斯出殡前一天,伽罗抵达奥姆尼斯,他带的东西不多,就一套军装一套常服一套睡衣,轻装出行。


    城际磁悬浮飞梭从迈亚到奥姆尼斯需要七个小时左右,伽罗抵达奥姆尼斯露天站台时,已经是傍晚。阿德里安排的接机人是一个看上去应该是刚入伍的小伙子,举着超大号名牌在机场出口处摇晃,霓虹斑斓争相闪烁,那叫一个赛博式珠光宝气,如给偶像打call上头的高调富贵娃儿,万众瞩目留给他自己,脚趾工程外包送别人。


    全国人民男女老少都看着呢。


    伽罗想不看见都难,没见过这等大场面的他开始默默考虑是否应该撂挑子不干,当场转身买返程的飞票连夜扛着行李逃离首都。


    毕竟人老了,就剩个死要面子。


    “伽罗先生!伽罗先生!”


    可惜年纪大了行动迟缓,想法还未付诸实际行动,蠢蠢欲动的苗头被这年轻人的大嗓门掐死在襁褓之中。


    伽罗和这三人会面,一一自我介绍过去。


    轮到举牌的年轻人,他整个儿一改前头举牌的奔放气势,转而忸怩拘束起来。


    这变化速度令伽罗叹为观止。


    “奥姆尼斯A1常规部队预备役侦察兵阿奇向您致敬!”


    他说着,扬起大大的笑容,尽管小伙子尽力想要表现出自然友好的一面,仍难掩局促紧张,伽罗莞尔:“你好,小伙子挺有精气神儿的。”那嗓门,方圆几里都能听见,想必也是在食堂前高唱团结歌的一把好手。


    “谢、谢谢。”阿奇腾地一下脸立马红到脖子根儿,“您,您一直是我偶像来着,我从初中上历史课就在课本上看您的照片,一直看到大,也是因为您才立志从军的,只想着哪一天能够见上一面,以表尊敬!今天我梦想终于实现了。”


    语毕就要潸然泪下。


    伽罗拍拍他肩膀:“……你别激动。”


    “不,我激动。”阿奇吸着鼻子,“您别跟我客气。”


    伽罗:“……”我没跟你客气。


    “走,我带您去酒店。”


    阿奇动作又快又利索,接了伽罗的行李,带着他去停泊场。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有活力,还很尊老。伽罗坐在专梭上复盘完一整段见面流程,最后抱着保温杯如是感慨。


    他不经意间瞥到坐在前面的年轻人从袖口漏出来的金属色,伽罗动作微顿,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问:“你的手是?”


    “啊,是一年前我去境外展开合作的时候,被大口径子弹打穿了小臂。”他大大方方把袖子拉上去,“送医院截肢了,国家就出资给我做了一个义肢,完全不影响后面的训练。”


    伽罗笑笑,说:“还是要多多注意身体。”


    “会的会的。”他挠着脑袋,笑得有点憨气。


    伽罗认得出他的义肢型号,很早之前他在科技板块看见了一项关于脑神经接洽量子计算端口技术突破的新闻,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用在了医用机械领域。


    如今仿生机械科技欣欣向荣,大部分身体留有缺陷的人都能够通过官方渠道或者相关企业渠道提交配备义肢的申请,经过审核之后就可以等待发货,等待一款最合适的义肢。这项技术无疑大大增强了这类残疾群体在社会上的生存空间,也一定程度上解决了阿德里战后人力资源面临不足的尴尬境地,更不用担心残疾群体会就此一辈子活在残缺不全的阴影之下,是好事。


    加上阿德里在管控仿生机械技术及相关产品投入应用环节这一块非常严格,基本没出现什么过度溢价、仿生机械产品泛滥的情况。


    有了教训之后,他们学会把握住一个恰当的界线。


    伽罗对于仿生技术的发展并不抱有什么太多担忧,于他来说,他的时代已经结束,未来如何不是他这把年纪的老人说了算的。


    他只是看见那泛着光的黑色金属,想起了一位故人。


    阿卡斯出殡当天他一身国家配发的军装,胸口处的荣誉徽章熠熠生辉,流光溢彩的金色流穗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摇曳着,依然可见他当年火与血打磨出来的锐利。


    他在位时期对阿德里边防防御战术与整体军事战略调整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加上反抗战争时期他本就有大功在身,晋升将军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他胸前一堆整齐排列的阿德里色勋章就是他兢兢业业直至去世的最好证明。


    葬礼现场安静而肃穆。前来吊唁的人有阿卡斯后来的朋友和带出来的子弟,而从战争时期就认识的战友就只有伽罗一个,放眼望去,没一个比他位分更重,阿德里的在任总理事恭恭敬敬来找他打招呼,聊些琐事,一旁一溜上年纪的政要、将领们耐心地听,再后面就是记者,相机唰唰响,伽罗被众心捧月,活脱脱早古时代的皇帝待遇,哪怕他没有站在高台上,也硬生生围出一股睥睨众生的氛围来。


    伽罗地位特殊,全程都没闲着,旁边还有飞羽球跟着直播整个葬礼过程,是一点儿也不能松懈。


    实在是对老人家不友好。伽罗想。好歹给我把椅子坐坐。


    正这么想着,总理事就让人搬椅子过来让伽罗坐下。


    “您老人家就安心坐在这儿,有什么事儿就尽管吩咐年轻人去干。”他指的是一直跟着他的阿奇。


    伽罗笑着点头:“我知道,您费心了。”


    “您和阿卡斯老先生都是阿德里最伟大最值得尊敬的人,也是这个和平时代的开拓者,怎么样都不能怠慢您。”


    期间又有人来找总理事,伽罗就在一边瞧往来宾客。


    黑黑白白纵横交错,他竟有种格格不入的寥寂。这一刻,伽罗无比清晰的意识到,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孤儿,就只剩下他了。


    真是岁月不饶人。


    伽罗感慨。


    后来又有几位在维塔工作的科研人员找过来寒暄,他们都是仿生机械领域的佼佼者,而伽罗在这一领域几乎是基石一样的存在,见他同总理聊完,便过来希望能够聊上几句话。


    “现在仿生技术主功的方向在于脑神经与量子计算如何接洽上,现在虽然有了些许突破,这其中仍然有一些难点在……”


    “这个方向是没错的,我个人拙见,你们可以从生物算法的角度入手,不过……”


    阿奇站在一边听得晕晕乎乎。


    伽罗喝了一口一位教授递过来的茶,见阿奇目光有些发直,问:“是不是无聊了?可以去自己弄点吃的。”


    阿奇摇头,挠挠鼻子:“那倒没有。就是觉得,您太厉害了。”


    伽罗莞尔:“我也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罢了。”


    “您是怎么能够在战争结束之后一下子学会这么多的呢?”


    伽罗微顿,笑答:“我参军之前报考的专业就是仿生机械设计。后来不是打仗,就去参军,没想到一打就是十几年,我都快忘了以前学的东西了,也算机缘巧合吧,让我决定重新拾起来,过程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顺利,不过现在看来,都是值得的。”


    科研人员见伽罗神色有些疲乏,直到他精力到了,便体贴地不再打扰。


    阿卡斯的葬礼并没有很隆重,他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阿德里尊重他的遗愿,只是这毕竟是关系国家的大事,面对一位时代伟人的离去,不能马虎的一定不能马虎,一切便在这基础上尽力从简。


    伽罗还是成为了阿卡斯的第一扶棺人。在闭棺前伽罗最后一次注视阿卡斯的面容和着装。一身他熟悉的阿德里铁灰色,只是制式不再是他熟悉的制式,衬得阿卡斯身形修长,哪怕他容颜已老,也能从他眉眼之中依稀看出他年轻时逼人的英气,胸口两边是他自参战以来获得的勋章荣耀,枕边是一个跟了他半辈子的铁盒子,手里握着一束火红色的甜豌豆花*,脸颊旁是一株六出花*,是伽罗在自己的花田里采摘的,连同花儿一起放进去的,还有一瓶过期了的果汁,上面的标签已经褪色,看不出什么牌子。


    听照顾他的人说,他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


    老东西。伽罗暗道,睡你的大觉去吧。


    他看着楠木棺盖缓缓盖上,所有声音静默,伽罗就在灵柩旁边,跟着踏上出殡的路。从阿卡斯家到利伯塔斯(Libertas)*陵园有一段距离,有车队装着灵柩上路,伽罗他们要做的只是将棺木抬到车子上,然后跟着去陵园,走完下葬的流程。


    一路上都是人,他们胸前都有一朵白色的花,人人脸上都是愁容与悲伤,只有还未对死亡有概念的孩子在母亲怀里懵懵懂懂地笑。


    首都已经不似几十年前那般萧索,天空总是昏沉沉得压得人心恍,如今沿街也能看见稀疏的小树。


    路过阿德里英灵广场时,伽罗看见往日飘扬的阿德里旗帜被降半旗,为阿卡斯哀悼。


    这排场,阿卡斯是血赚了。


    伽罗收回目光,听见耳边有啜泣声,扭头见阿奇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怎么哭成这样呢?”


    “……我就是,忍不住。太悲伤了。”阿奇抽抽噎噎,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好,忙从旁边抽纸撸鼻涕擦眼泪,“我看了好多纪录片,而且我从军还超级幸运见到过一次阿卡斯先生,他人很好,精神抖擞的,看了我们对练还兴致勃勃说他也要上手来一下呢……”


   伽罗心说不一定,他可能单纯就是觉得你们对练惨不忍睹。


    “结束后还跟我们说要有冲劲,有冲劲才能更有可能打败对方。”


    这虎了吧唧的搁这糊弄人小孩儿。伽罗说:“不一定,那还是要看情况的,如果光有冲劲的话就是莽夫行为了,要搁团体对抗游戏里是要被队友骂演员送人头的。”


    阿奇打了个哭嗝:“您、您怎么知道我被骂过。”


    伽罗一哽,我就那么一说,没想到你真接下去了。


    “您真时髦,都知道年轻人喜欢玩儿什么。”阿奇小孩儿根本不知道伽罗这时候都在腹诽些什么,只怀着崇敬之意继续夸偶像。


    “跟紧时代的脚步。”伽罗和蔼地看着阿奇,这孩子是个实心肠,偶尔会转不过弯,但都不是什么坏事。


    “您的朋友走了,您要怎么办呢?”


    伽罗微愣。


    阿奇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很澄澈,让伽罗有些恍惚。


    他很快回神:“说什么呢,我自然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也许是阿卡斯的离去带给他的影响有些大,他总是会因为一些小细节而走神,它们不断试探着伸出触角,欲要碰触伽罗封存的记忆之盒,要从里头倾倒出所有东西来,要将他淹没。


    “没准我也快要走了呢。”


   阿奇忙摇头:“不不,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伽罗失笑。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阿奇又道:“我还是觉得很神奇。”


    “我以前在纪录片上,在访谈节目上经常听阿卡斯先生说起您,您在我们这些同龄人眼中挺神秘的,战争结束,受封骑士上将以后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刻,却选择直接退役,回乡下去种田,也不接受任何采访,除了国家重大的纪念日会出席,几乎不会出现在任何公众视野里,我们对您的认识也只能通过阿卡斯先生的口述一点一点建立起对您的印象。早些时候我认识的一些女孩子还拿着您年轻时的照片可劲儿夸您帅呢。”


    “很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做?”


    阿奇犹犹豫豫。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伽罗摸摸他的头,他头发很软,像——像小心一样软。


    他收回手:“我只是累了而已。而且我参军前就有这个打算,说等阿德里赢得胜利我就回家种田。”那时阿卡斯听了他这话,连声呸呸,说你这话说得就像戏台上的老将军,浑身插满了旗。净给自己整些不吉利的东西。


    “那可真是很遥远的时候了。”


    阿奇满脸写着“期待”。


    但伽罗决定教他什么叫现实。现实就是,不是什么情况下,你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好了,我们到了。”伽罗打开车门,无视阿奇略带呆滞的神色,“给那老家伙下葬去。”


    利伯塔斯陵园是阿德里的烈士陵园,所有为国捐躯的战士都会在这里安息。陵园正中有一从纪念碑林,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战争时期牺牲的但未能找回尸骨的战士的名字,每一座墓碑下都会有新鲜的花束、露水和蜡烛。


    阿卡斯的墓地在碑林后的主园,两边栽满了柳树,这大概是奥姆尼斯这个城市难得的一点绿意,柳树长得又高又茂密,郁郁葱葱,为肃穆萧瑟的陵园带去几许明亮,显得勃勃生机。


    伽罗看着楠木棺放进狭小的墓地里,竖起墓碑,墓碑上阿卡斯的投影是他三十四岁受封副将时的模样。


    谁都没有说话。


    直至仪式结束,伽罗看着人零零星星退场,他让阿奇在陵园大门口等他,自己站在阿卡斯面前,静默不语。


    等到人散尽,伽罗才轻轻呸一声:“给你能的。”


    伽罗是第二天早上的飞梭,一刻钟都不带多留。等阿卡斯的盒子被珍重地锁紧那座墓碑之后,他忽然就无比想念他那在迈亚的山楂树和开得锦簇的花田,也想念小木屋里一天到晚只知道提醒这提醒那的小保姆机器人。


    他谢绝了一些人的邀请和帮助,拎着行李履步如飞,送他的阿奇注视这位将近百岁的老人背影,总觉得他走得格外灵动欢快,他莫名奇妙就这样认为了——这位战功赫赫的上将,心大抵不在这里。


    伽罗下午就到了家,就算飞梭飞行平稳,没有什么颠簸,也没有什么噪音打扰他在飞梭上休息,他还是感到了难言的疲惫,也许是挚友的逝去在无声强调他的年老与衰败——一件他本来就非常清楚的事实。


    有一瞬间,伽罗觉得很多事都没意思极了,屋子也空得让他有些无措。也仅仅只是一瞬间,他很快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因为更深更重的疲惫攀上他的骨头与肩膀,好似要压弯他一直挺拔着不曾松懈的脊背。


    出一趟远门真是对老人的折磨。


    此刻,伽罗理解了年轻人所说的当一个阿宅的快乐。


    这两天折腾得够呛,晚上吃完饭洗完澡,他便早早上了床,还关掉了第二天早起的闹钟,防止门外那个没人情味的小机器人会像招魂一样使劲儿敲他的卧室门。


    没有什么比求而不得更加痛苦的事情了,比如想睡觉却睡不了。


    所以,没有什么能阻止伽罗决定明天要睡一个懒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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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ps:

1【奥姆尼斯(Omnis)】

拉丁语,意为“所有”、“每一个”。

奥姆尼斯是阿德里的首都,取该名也有“铭记每一名为祖国奉献过的阿德里人”之意,曾经遭受过战火的重创,如今在阿德里人的努力下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2【利伯塔斯(Libertas)】

拉丁语,意为“自由”。

利伯塔斯陵园是奥姆尼斯最大的也是唯一一座烈士陵园,毗邻英灵广场。战后恢复期结束开放国与国的往来渠道,成为奥姆尼斯最出名最具标志性的地点,集阿德里建筑、艺术风格之最,游客们也经常去那儿纪念留影。


3【甜豌豆花】

表追忆。

是阿德里葬礼中最常用的表示追忆哀悼死者的花。


4【六出花】

表友谊与期待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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